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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仪元旦12H/7h】鸣夏逢冬

7:00

太阳出来啦~少年人就像七八点钟的太阳!
 是暑假的民国梗,然后写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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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夏逢冬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梁启超《中国少年说》

 

 

2018年7月,南京。

连绵细雨未能将初夏的燥热暑气带走半分,反倒是湿漉漉的潮气,散在漫天铺地的雨水里,嗅起来,都多了些许烦闷。

蓝景仪没有带伞,几滴雨飘下来砸在肩上,倒也不痛不痒。他戴上耳机,走出行政楼,就要来到校门口——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以在校学生的名义,走在这座校园里了。

他回头,行政楼正中大大的屏幕上写着“祝我校高三学子学有所成,考上理想高校。愿前路一帆风顺。”

但愿吧。

蓝景仪耸了耸肩,向着这栋刚建成不过一年的民国式建筑,敬了个礼。然后紧了紧背包,转身出了校门。成荫的梧桐木从街道右侧绵延开去,路过一座小转盘,又分叉开,伸向四个窄巷,将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塑造得,如同林间小路半隐秘于扰扰尘世。

在现代都市里,你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狭窄的马路了,除了十分宽阔的人行道,机动车道几乎只能容一辆私家车通过——如果两辆车刚好相遇,必得一辆停在路边,等对面的走开才能重新上路。

所以你会发现,这座城市的节奏总是很慢,人们似乎都很耐心,不慌不忙。好像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加快节奏的事情,日子悠长、慵懒且安静。

但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那些整整齐齐的悬铃木,南京人叫它们“法国梧桐”,他们高大而粗壮,无声无息,仿佛在应和着这安静悠长的日子。他们的枝桠已经伸得太高,你只有在抬头仰望它们,才能看到那一点点风吹过的痕迹。它们在这里已经伫立了快一个世纪,就如同它们点缀的这几条窄巷那般古老。

蓝景仪的目的地是路尽头几条小路又重新汇聚到一起的一个大转盘,依旧是一个世纪前的民国式建筑,巨大的梧桐树群遮影其上,仿佛林间偶遇的茶亭,可供人休憩赏景。但这已是这悠长小路的尽头了,眼前的景象突然换了模样,对面的那座高楼大厦对比与这条长长的道,实在太过新式,倒显得有些突兀了。

这是一个别致小巧的咖啡书厅,木质栏杆上写着“先锋书店”的黑白“書”字样,推门而入,满是焦糖的香气。

“卡布奇诺,小杯。”蓝景仪顿了顿,突然笑眯眯地看着收银员,把对方看得一愣,“全糖。”

蓝景仪喜欢吃甜食,哪怕甜得发腻,也能舔得一干二净——总之他也吃不胖,他从小的就喜欢吃糖,以至于和他关系好的朋友们,总是开玩笑说他身上甜丝丝的,他耸耸肩,把这当做了赞美之词。

他端着全糖的卡布奇诺进了月牙型书屋,随手挑了一本游记,靠窗坐下。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甜滋滋的味道光是闻上一口,就钻进了肺里,果然整个人都甜滋滋的。

他颇悠闲地翻开一页书纸,却见一片书签落了下来,他拿起来看了看,平白地觉得有些眼熟。他对照了书的封面,确认这片书签并不属于这本书,它应当是来自上一个看过这本书的人。

会是谁呢?

咦?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页书签了。

他忽然一阵欣喜,他和某个人翻开过同一本书。

****

 

1928年12月,南京。

不到五点,天已经全黑了,却显得街边的路灯越发澄亮。雪已经停了好几天了,道路上的积雪都已经被扫干净,只剩下墙角那些无人踩踏的地方,还结着冰,在路灯下面闪着光。

那光晶莹剔透,好像里面藏着洁白干净的世界,只是那个世界太脆弱,过不了多久,就会融化成一滩无用的积水,倒是会给行路的人带来许多麻烦。

冬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蓝景仪说不上来,但他知道老先生并不喜欢这样冷清的冬天。在老先生的概念里,冬天的夜里不是这样的,是个世界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才十七岁,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老先生曾经说过,在他十七岁的时候,这座南京城和现在是不同的,但是究竟哪里不同,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想象不出没有路灯、没有霓虹挂彩的街道,也想象不出穿着长袍马褂,梳着辫子行走的感觉。即使是冬天——冬天也是生动的,红火的。

蓝景仪有些想象不出来,一个生动的冬天。

可他知道老先生似乎并不怀念那些日子。他好像对这样的变化有些高兴,却也有些沮丧,却说不上来,为什么高兴,或者为什么沮丧。

他总说,日子是不会流回过去,更何况一切,都尚未尘埃落定。如今也好,过去也罢,其实也差不多。

蓝景仪想不通这些,所以也不太想这些。他往常一样,下了晚课,沿着窄巷一路向前。他把身上的大衣裹得紧紧的,他的手已经有些冻僵了,他哈着热气,那热气仿佛在冷气里兀自升腾起来的几圈浓烟,绕得蓝景仪有些晃眼。

但下一瞬,一道极强的光突然亮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刚刚拐入东馆门口的那条巷子,门口刚好停下一辆车,那车打着极强的灯光,耀得他眼中一晕。他忙用手挡住脸,车上的司机这才是注意到了他,连忙收起了车灯,向他点点头以示抱歉,周围又突然暗了下来。

蓝景仪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家院子门口正站了好几个人。

最显眼的是一位女士,穿着厚厚一层红色的毛皮大衣,头发盘得很高,踩着不算高的高跟鞋,站得笔直。她看上去很瘦削,却意外地让蓝景仪觉得很有力量。他看不清这位女士的脸,只能看到她正在和他的伯父蓝曦臣说着什么,他将自行车停好,走了过去。

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第一个发现他的不是他的伯父,而且跟在那位女士身后的一个少年,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当时让他愣了半秒。

那是一张斯文俊秀的脸,裹在一层厚厚的毛领子里,更显得几分白皙灵秀,少年脸上的表情很安静,就像那人眼里几无波澜却十分温柔的目光一样,会让你时刻觉得他是在冲你微笑。然后蓝景仪才看到他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弧度——他确实是在向他微笑。

后来,蓝景仪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天,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如果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少年,他的世界也许一贫如洗。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为遇到自己感到幸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后来所做的一切,便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景仪。”蓝曦臣向他招了招手,他轻笑一下,快步走上了台阶,只是路过那个少年身边的时候,向他眨了眨眼。“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我的那位侄子蓝景仪,和阿苑应是差不多大的。”蓝曦臣语气温和地向那位女士介绍。

那少年就是“阿苑”?蓝景仪的心脏被这个名字敲了一下。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也大概猜出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当他将这个名字和眼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像是在重新审视自己,又好像是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生命。

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他后来的岁月里,将带给他多少更多的震颤和心悸。

那名女子点点头,向蓝景仪伸出手,“你好,小同志。”

蓝景仪被这个称呼唤得一愣,却还是伸出手,点头道:“您好。”他终于看清了那清丽的脸,而那双眼睛闪着一丝让蓝景仪踟蹰的光点。后来蓝景仪才读懂那双眼睛,因为他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也看到了那点光。

最后来,他甚至在自己的眼睛里也看到了。他才恍惚想起自己当时的局促,大概是因为自己那时还不够勇敢和坚韧。

温情。

蓝景仪很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似乎很温暖,总是带着爱和善意。他问过他的伯父这个女士是谁,蓝曦臣告诉他,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比许多人都要了不起。

只是此刻蓝景仪还没来得及与她说得更多,她便已经向他和蓝曦臣道了一声“再会”,珍重地看了一眼站在蓝曦臣身侧的温苑,然后又坐回车子里。

她离开了,蓝景仪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而他记得当时温苑的表情,就好像他早就为这一次分离做好了准备,只是他准备得还不够好,他的悲伤都写在眼里。蓝景仪看着他背影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无以言尽的孤独好像这整个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茕茕孑立。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蓝景仪总觉得自己和温苑有了些许联系。他自己也说不上来,除了住在一处,平日里都能见面,还能有什么联系。但他觉得必定不止于此。他后来觉得自己当时可笑,那个人其实与自己根本就不是世界的人,是他偏要去将那层界限破开,闯到他的世界里去,也不顾他的意愿,也不知那个人需不需要他,他就去了,而且一去无回。

他们第一次有了一点点交集是温情的死讯传到颐和馆的时候,那是温苑来到这里的一个月之后,“牺牲”在遥远的赣南,作为一名普通的女兵。

蓝景仪不知道赣南发生了些什么事,只是模糊见听见伯父的一声叹息,他见到温苑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开了门,从房间走出来,出乎蓝景仪的衣料,穿戴得整整齐齐,他好像没有为什么事情感到悲伤,尽管他也并不快乐。

蓝景仪不喜欢这样的温苑。

“蓝愿。”他第一次这样叫他,也是第一次主动叫他。尽管他已经主动把自己划定在了对方的世界里,但他第一次这样叫他的新名字的时候,他依然手足无措。

更名为蓝愿的少年向他笑了笑,他为此着了迷。

很久之后,蓝愿曾经笑着问他:“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着我的故事?”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爱”这个字眼,他不知如何回答——他甚至连喜欢都未曾说出口过,蓝愿却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他。

他有些后悔没有告诉他,他爱他,不仅仅是他的故事。

“梁启超先生走了。”走出房门的温苑终于有了一些触动,他拿着报纸的手僵硬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就好像失去了某种无法替代的珍宝,他深吸了一口气,拿着笔在笔记本上胡乱地画着线条。蓝景仪凑上去看,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字。

那四个字在混乱嘈杂的线条里显得端庄肃穆。

“来日方长”。

这个四个字必定有着某种力量吧。

“景仪。”蓝景仪不会忘记这一天,蓝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知道哪里可以寄信吗?”

蓝景仪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蓝愿想做什么,想要寄什么样的信,但如果他需要他的帮忙,他是不会犹豫的。

他还不知道这封信里,有蓝愿与他的告别。

这年春天来得很快,好像雪只下了几场,花就开了。

那封信一去无回,蓝愿似乎也不太在意,蓝景仪便也没有再问。

只是他心里莫名缺了一块。他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样了解蓝愿。

蓝曦臣说温家是前朝旧臣,孙先生革命的时候曾将他们连根拔起。到了如今他认识的温家人,他只认识温情,那是他留学时认识的同胞,再有就是温情的侄子温苑,再加上一个生死未卜的温宁,那是温情的弟弟。

温情死在了赣南,是共党起义时牺牲的,她好像走得义无反顾,毫无顾忌。

蓝景仪隐约似乎记得了什么,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了不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四月的时候天气暖和得不像样子,只有当几阵凉风吹进蓝景仪的脖子里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夏天还没到。蓝愿收到了回信,他似乎并不太满意。蓝景仪和他在颐和馆里转着,途径一座颇精致的小楼,楼里一阵欢歌笑语,让蓝愿停下脚步来。

“这是……“

“是法国人。”蓝景仪解释道。

蓝愿点点头,“巧了,我恰好去过法国。”

蓝景仪心里突然一阵雀跃。这是蓝愿第一次想与说他自己的故事。

那个瞬间,他确实爱上了他的故事。

温苑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法国。他跟着一位法语老师在那里呆了十二年。后来他的姑母温情结束了在英国的学业,才将他一同带了回来。

“法国怎么样啊?我见过一些法国人,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似乎很疏远,有些不苟言笑?”蓝景仪问道,有一半是出于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想和蓝愿多说一些。

蓝愿似乎觉得他的表达很有趣,笑道:“也许这里的法国人确实不苟言笑吧。但是我不能说个大概。其实也许他们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吗?”蓝景仪皱了皱眉,颐和馆里到处都是外国人,在他的眼里他们都是如此的不同,他能说一点英语和德语,因为他的导师曾经就是一个德国留学生,甚至他觉得他的导师在某些时候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蓝愿只是摇摇头,“人的性格也许各不相同,但我们的愿望也许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们其实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让我们和别的国家的人也能亲近。”

“什么事情?”蓝景仪莫名想起了那封信,他心里突然有些不安,一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很快。

蓝愿的目光顿了一下,直到他发现蓝景仪正用一种十分认真的眼神看着他,这让他突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涟漪,比那种带着礼貌的疏离多了许多情绪。

答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蓝景仪知道,他真的闯进了蓝愿的生命里,那个人在一种若即若离的方式将他困了起来,蓝景仪伸手拍了拍蓝愿的手背,这是他学会的第一个安慰别人的动作,是他的德语老师教他的,终于有了用处。

蓝愿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像是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蓝景仪的手,“景仪,你会快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蓝景仪像是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蓝愿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突然放开他,逃也似地走开了。

*

六月的南京城熙熙攘攘,孙中山先生的灵柩将被送往紫金山。

蓝景仪和蓝愿在中山路的一边,和人群一起肃穆地望着这条浩浩汤汤的队伍,从江的北岸一路走向刚刚竣工的中山陵。

蓝愿向前走了几步,他拨开人群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蓝景仪在身后追上他,然后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在他身后站定,他能感觉到他的颤抖,这种颤抖不是来自于恐惧或者悲伤,而是一种兴奋和期待。

当然悲伤也是有的。

在蓝景仪的回忆里,蓝愿的目光总是带着某种悲伤,尽管他温柔的天性让人们几乎难以察觉。他待人接物都恰到好处,彬彬有礼。他总是在笑,嘴角仿佛天生上扬,自成一段风流。

若是他生在安逸的环境里,若是他的身上没有那些家族倾覆、亲人离散的过往,他会活成另一个样子吧。

比如一个清俊文雅的书香少年,在春暖花明的日子里,站成一副风雅的水墨画。而那张墨画在他梦里来来回回,几经着色、修饰,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连同蓝愿一道成了他少年时代的心悸。

蓝景仪想他也会喜欢这样的故事的。

到了很后来,他才想起他曾经为温苑构想过的一种未来,他发现无论这个人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他都会喜欢上的。

他爱的,就是那个人。

可那个人还是走了,就像他为之焦虑的那样。

那个人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的世界。

蓝愿走了,是十月份走的。

在夏天的暑气还没有消散干净的时候走了。

他留给了蓝景仪一颗种子,然后问了蓝景仪那个对方来不及回答的问题,离开了。

蓝景仪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他第一次如此沉默。

因为蓝愿的眼神就像曾经的温情,而他此刻比当时的温苑更加迷惘。

温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他还不知道。

他二十岁了,温苑不够二十二岁。

他的决心就像是一根扎在心底的种子,在巨大的悲伤和强大的信念里突然发芽,然后生生不息。他说“生当为国效力,以死明志”。

他知道,那是末代温家人想洗去曾经的污浊印记,就像飞蛾扑火,且前赴后继。

蓝景仪终于了解老先生说的,这是一个悲壮的时代,也是一个沉重的时代。有一些人在负重前行,甚至当他们背上自己的包裹,准备好启程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停不下来了。他们必须前进——就像蓝愿,就像当他决定和他的姑母做出同样的抉择的时候,他就不可能在为任何人停下。

他们不想做那个被时代画上烙印的所谓“腐朽”,他想做梁启超先生笔下的少年。他终于明白了蓝愿所说的“同样的事情”。

因为他们尚是少年人,当全力以赴。

蓝景仪的心被触动了许久,好像再也停不下来。

那天夜里,他梦见了蓝愿,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学生形象,而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少年士兵,他看不清背景,只知道那个身影冲锋陷阵,所向无敌。在那之后,那个少年士兵的样子,总是在他梦里。

1930年一月,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洒,蓝景仪将蓝愿给他的那颗种子种在颐和公馆西面的一处僻静的泥土里,那将是一棵雪松,只是他也许看不见它破土而出的样子了。

他离开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他和蓝曦臣做了道别,蓝曦臣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个平安符放在蓝景仪手里。

“这是温情送给阿苑的,他没有带走,现在你带着他吧。”

蓝景仪谢过,然后带着一身的行李去看了一眼那颗刚刚发芽的种子,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我还能回来,我一定会第一个来看你。”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鼓舞了他,也许是大学教室里挂起的横幅,也许是一同学习的同学,也许是越来越多的关于战争和坚守的新闻故事。这些岁月发生过太多的事情,他若是能一一看过,会发现这些事情好像在推着他向前走。他曾经毫无目的的人生突然有了一丝星火和希望,也许那就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但也许,只是因为蓝愿而已。

他很久没有蓝愿的消息了,当他将那支平安符攥在手里的时候,他这样想。也许他也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他也不希望有什么消息。

这样也许蓝愿还能活着,在他的梦境里。

他在去西昌的火车上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蓝愿在颐和公馆的那栋法国人的住所外面,悄声说道:“景仪,你会快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不能快乐、幸福地过完一生了。

蓝愿啊,你早就在他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总是督促着他想起你呀。他怎么能快乐、幸福地过完一生呢?

你的故事成了他的梦,你成了他的方向。

当然这些蓝愿永远不会知道。

在他的想象里,蓝景仪确实幸福、快乐地在颐和公馆过完了一生。他也许遇见了一个德国姑娘,也许是他老师朋友的孩子,他们在一起谈论现在和未来,然后他们结婚生子,平静却可贵地走过了一生。那颗种子就陪着他,因为也许有一天,当年迈的蓝景仪看着那棵已经笔直挺立的雪松时,也会想起年少时遇见过自己。

他从来没有主动去想起过蓝景仪,他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却战斗和前进。他没有一刻能停下来,他的梦里也只有炮火和烟尘。与蓝景仪的梦境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什么少年英雄,只是一个还算聪明的小兵,一次又一次躲过敌人的追踪,却依然未能幸免于大多数人的结局。

他被敌人击毙的尸体被他的战友带回了战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

蓝景仪不会知道这些,他的经历和蓝愿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当他也躺倒在战壕里,当最后一口呼吸还留在他口中的时候,他突然颤抖地从怀里拿出那个护身符,他知道这个小袋子里一直装着一张字条,可他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有一种预感,那张字条上写着什么令他颤抖的东西,他打开字条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近乎死寂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还在支撑着他,让他看完这最后一个信息。

“抱歉,景仪。”

蓝景仪的心好像抖了一下,他真的听见了蓝愿的声音,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哭泣,那些和蓝愿有关的事情一件一件堆进了他脑子里,虽然每一件都意外地平静,却正是因为平静才显得他深处着糟糕的环境,愈加嘈杂和令人难以接受。

那一瞬间,蓝景仪想回到第一次见到蓝愿的时候,明黄的路灯照着路上的雪痕,那个少年似乎是先发现了自己。

“我觉得认识你实在是个意外。”少年的字端正清秀,就像他本人一样。

“我以为我的生命只会有我父辈给予我的梦想和责任,你给我了新的希冀,比梦想和责任还要让我觉得快乐的希冀,就是——就是想到你可以幸福地活着,你那时候说,会在我的身上看到英雄梦想,可是我在你的身上看到平和的心愿啊。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了。

我想……我想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还能遇到你,我希望那个世界的我不再像现在的我那样顾虑重重,我希望那个时代会比现在的更好,也许战争会结束吧,也许有一天人们不再听到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并且为此担惊受怕。人们不再害怕失去亲人,也不再害怕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说出——说出爱。

我爱你,景仪。”

那是一个落雪的冬天,大雪迅速地将那行字浸湿,也将蓝景仪的双眼浸湿。

对不起,阿苑,我没有能够实现你的心愿。

我们来世再见吧。

*

2018年12月,南京。

刚下了雪,蓝景仪缩着身子冲进了先锋书店,跺了跺脚,然后随着不多地人群,捡了一部《欧洲史》,朝着底下的咖啡厅走过去,要了一杯满糖的焦糖拿铁,随意选了个座位,拿出了自己的读书笔记。

难得这里没有什么人啊!

他坐下来打开世界史的课本,开始抄蓝思追给他画的重点,时不时还翻翻《欧洲史》对照看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蓝思追熟络起来了,也不过是夏天里找到了他的书签,后来蓝景仪居然恰好被录取到了蓝思追的大学,并且是同专业。

蓝景仪和蓝思追并不是特别熟悉,只是小时候在一个院子里呆过。后来蓝思追的养父带着蓝思追去了别的地方,最近才回到南京,所以蓝景仪喜欢蓝思追这件事可能连他自己都很惊讶——就像他也很惊讶,自己只是接过蓝思追一次工具书,就能记得他的书签都是他自己的做的四季主题。

他捡到的那张恰是冬日雪松。

可这个人哪里都好,干嘛不喜欢呢?

只是他不能确定,只是还了一张书签的情谊,当真能让蓝思追与他这么亲近吗?他胡思乱想了一堆,却没发现蓝思追也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就要向他走过来,直到对方敲了敲他的桌子,在他对面十分自然地坐下,他才突然回神。

他手里拿着一张明信片,蓝思追认出来是他自己在颐和公馆开放游客的时候,进去拍的。

是后院的一棵长得老高的雪松,很奇怪的是,蓝思追特地将它印成了黑白样式。

“很像那种老照片,就像书店门口挂的那一排。”蓝思追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笑着答道。

蓝景仪脸上一红,点了点头,含糊道:“这么巧?”

蓝思追道:“你拿着我的笔记,遇到我不算巧了。”

蓝景仪笑了,“你的意思是,你的笔记还认主人不成?”

蓝思追听他这么一说,他便也接下去说了,“我的笔记当然认主啦,毕竟我写得认真,而且十分珍惜。”他敲了敲蓝景仪的字迹,蓝景仪才回过神来,一把掩盖住了。

“我能看懂就行了啊。”

蓝思追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仔细地看了看蓝景仪,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低头在明信片的后面写着什么。

“你总是来这里写些明信片吗?”蓝景仪有些好奇,却又不太好问他写了什么。

先锋书店有一面明信片墙,很多人都喜欢把写好内容的明信片挂上去,其实真正每一封都去看的人很少很少,只不过是给写信的人一个寄托。也许有一天有一个人碰巧看到你写的那张,与你有缘,也会倾听你的故事吧。

“不算经常,今天算是刚好有这个心情。要到新年不是吗?”他温和地想蓝景仪笑了笑,蓝景仪眨了眨眼,低头描了几个字,余光瞥见蓝思追也低头写着什么。

是新年祈愿吗?

蓝景仪在心里胡乱想着,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一个字了。他在“君士坦丁堡”这个五个字上画了一圈又一圈,冷不防问了出声,“君士坦丁堡是什么时候沦陷的来着?”

他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想了很久了,在蓝思追来之前他就准备拿起书翻找,只是从蓝思追来了之后他就把这个问题跑到脑后了。哪怕是刚才对着这几个字看了又看也不知自己究竟要问什么。

蓝思追喝了一勺卡布奇诺,蓝景仪提醒他没有加糖,他摇摇头,“我喜欢苦的。”

蓝景仪这才想起来听几个同样喜欢蓝思追的女孩子说过——这些女孩子,或者说他的这些情敌们总是对这种事情很上心。

蓝景仪有些尴尬,手里的笔继续画着君士坦丁堡,却又把那个问题给忘了。

“1453年。”蓝思追轻声道。

“嗯?”蓝景仪显然没听懂。

“你的问题,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时间,1453年。”蓝思追很有耐心地告诉他,是蓝景仪喜欢的那种风度翩翩的样子。

蓝景仪不太好意思脸红了一下,幸好微弱的灯光让别人也不大能看出他的脸色。

“景仪。”蓝景仪落笔写了几行,蓝思追突然叫住他,他像是已经写好了明信片,立在眼前点了点桌面。

蓝景仪看着那颗老树,总觉得有些眼熟,可他只和蓝思追去过一次,不是那种见过的眼熟,而是好像这是他很久远的某段回忆,让他觉得亲切,甚至升起一股绵长细腻的情绪。

他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从哪里来的,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景仪。”蓝思追见他没有反应,又叫了他一声,蓝景仪才回过神来,蓝思追继续道,“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放明信片。”他很少露出这样犹豫的表情,仿佛有些踟蹰不安,而他口中的这个邀请似乎是格外珍重的。

蓝景仪应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也珍重起来。“好啊。”

他们绕过咖啡厅,走过书架,来到了这面用明信片砌成的“墙”面前,蓝思追选了一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将他手中的明信片加在上面,表情很认真,也很专注。

蓝景仪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一定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让他更好奇对方究竟写了什么。

只是他还没有问出口,蓝思追却回头问住了他:“你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蓝景仪摇了摇头,蓝思追走近了一些,几乎要凑到他眼前,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十分珍重地将他带到那张明信片前,“你可以自己看看。”他刚说完就转身去那一排排的书架边故作找书的样子,让蓝景仪心里一阵忐忑。

他从架子上轻轻地抽出明信片,那颗黑白雪松依旧让他亲切得想要落泪。

若是他真的有那么一段回忆,那一定很苦涩吧。

他翻过明信片,那上面写着一行字,让他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一行清秀端正的字,写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

“我终于找到你了,景仪,你记不记得我啊?”

下面的一行字只有四个,却写得小了一些,蓝景仪却是一眼就看见了。

“我爱你啊。”

一番轮回斗转,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爱。

思追,是他为自己起的名字,是他所有的思念和追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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